2013年4月21日 星期日

生存之爽,死亡之利《死亡記事》


死亡之爽,生存之利《死亡紀事》
時間:2013/04/20(六)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演出:禾劇場

        一個黑箱劇場,幾片兩面漆上不同顏色的木板,兩個演員。「叮咚、叮噹咚、叮咚叮噹咚」,他們口中叨念,以井字遊戲之邏輯翻轉木板,或一人急速拍手,另一人追趕在後——形式化的動作迷惑了觀眾的眼,但它一點也不花俏,只是帶著一種濃烈的色彩,像告訴我們,所有我們所看到的行動都不單純,都是有意義的。接下來,在這齣一個小時長的戲當中,兩位演員為我們驗證了所有動作的有機性與意涵。高俊耀與蔡德耀,兩位來自馬來西亞的華人,不僅在語言的演繹上帶出了不同於我們所熟悉的樣貌——他們在各式各樣家族成員角色當中穿梭自如,特別是在馬來西亞這樣族群混雜的社會當中,馬來語、英語、粵語、河洛語以及這些語言各自混血出的腔調,再加上身體姿態的千變萬化,讓整個家族的成員躍然於台上,而其中「切換」得乾淨俐落,更讓觀賞毫無窒礙,簡單爽利。此外,這齣戲的形式也非常要求演員的能量與肢體。翻滾、奔跑、搏擊、高難度動作的轉換——只有兩個人,卻能演出一場兩個小孩目睹一群大人追捕一隻「四腳蛇」的精彩場面——他們輪番上陣,扮演趴在地上奔逃的四腳蛇,與使盡招數的大人,掄打躲閃之間一個錯身即角色互換,快速而精準。
        我喜歡這齣戲,因為它短、它簡單,沒有不小心說得太多,高俊耀深知減法的藝術。然而,它雖然簡單,該要求的卻一點也沒有少。選擇牯嶺街這樣的演出場地,選擇只有燈光與演員共舞,這樣的自信——不怕沒有其它元素支撐,不怕單薄,不怕陽春——是來自於對創作內容之豐滿的強烈意念。我認為創作本應是這樣子的。高俊耀在本劇當中,編、導、演,他自稱是創作人,並且說這樣的稱呼當中有一種志得意滿。我想,這種志得意滿本該是創作人要有的。以往當書寫一齣戲,我們往往可以將演員、導演、劇本以及各種劇場元素分開來看,分析、評比,但是這次我面對的是一個人的生命的一小部份。他選擇單純的述說這個故事,他選擇不需借助劇場中其他的魔幻力量,用他自己的身體與聲音,和一個夥伴一起說。因為身旁朋友曾經上過禾劇場的身體訓練課程,我知道他們是如何以幾近苦行僧的方式鍛煉自己,所以看到了這樣的表演,驚嘆有之,卻不訝異。最近讀葛羅托夫斯基與劉若瑀的書,甚至連在「寫實表導演專題」當中學到,史坦尼斯拉夫斯基晚年所工作的「形體動作」,似乎都能在這樣的精準身體上找到印證。無論身為一個演員、導演、編劇,或如他所說的創作人,我想我對於自己的要求,都遠遠不及。必須對自己嚴苛,對自己狠,才能逼出這樣的作品來。我是這麼想的。

2013年2月1日 星期五

墨魚



許多風景都是在除去味道時才更顯得美麗,但也像隔在一層厚玻璃裡的女郎,你看得見它的五彩繽紛,誘人胴體,但聞不到、嚐不著,有了距離,而距離產生美、臆測,或者幻想。
像印度,若是在電影中的德里,恆河畔身著彩色紗麗的儷影交梭,多種光影樣在水波之間,花瓣飛舞多麼浪漫,但你可能無法多忍受窒熱的空氣和混合泥土、 獸的氣息、人的汗水的濃重體味,橫瀰蔓延,是躲不了的盛宴,一如嗅覺的衝擊一向出其不意撲面而來,前一秒還沒個影子,一眨眼就鋪天蓋地把每一個鼻子都囊入 懷抱。
或像巴黎,黑白攝影中的鐵塔多麼合宜點綴在這個城市的正中央,但底片沒能逮捕街角不時出現的便溺人(或狗,但大多是人)影,以及如影隨形的臊味。這 個城市的地鐵已有上百年歷史,鑽入地下道,像潛進巴黎的靜脈,一個個乾癟缺氧的紅血球在其中游離推擠,一起期待下一次浮出地面,獲得一次氧氣的交換。的 確,巴黎的地底令人窒息,是血肉糞尿的堆積,孕育出地表上的繁華。如同製造堆肥,汙穢的往地裡埋,而巴黎人似也習慣了視而不見——或充鼻不覺,或許他們有 銅牆鐵壁般的鼻粘膜,又或者人人都是騷味生產者的一員,畢竟週末晚上腹內酒漲,誰也沒法保證自己不會有尿急塗牆的一天,這是巴黎人的包容與任真。

因此那些混雜着五感的記憶,特別是混雜着五感仍友善宜人的地景記憶,居然顯得彌足珍貴。我想起那年在澎湖。澎湖的陽光一如鄉下孩子,毫無遮掩,是滿 懷善意的張牙舞爪。一網打盡天地海洋的熱,卻因風勢強勁,少了窒鬱,多了狂野。剽悍爽朗。當我們走出航空站,來接我們的黝黑小伙子穿著半透明的白色汗衫, 和他的牙齒一樣白。空氣中有淡淡的魚腥,但更大的成分,是太陽與海水的味道。

我在前,你在後。雙手持槳,左右手呈四十五度像發動摩托車般轉動,槳側入水看見旋渦,另一手往前推。有如駕訓班似地我被你推在前方開始划行。乘一葉 扁舟,我們駛向澎湖海濱,不遠,但對兩個長期受困于城牢中的年輕人來說已是不小的成就。而那裡,是海上長城,是好久好久以前,村民聚集起來搬動石塊,用汗 水堆成的石滬。漲潮時魚蝦游入,退潮時受困其中,就由輪值的居民來此收獲。收獲的權利是輪流的,而這本來就是消極的、放任而率性的收成方式。看海吃飯,沒 有人看管,也沒有人造次。那天我們和教練三人踩入石滬,水位還未淹過膠鞋,他說,差不多要有人來收了,所以我們只是在其中踩過來踩過去,「我們不抓人家的 收成,」他說。然後就是一道黑影掠過腳邊。那團黑霧在水中凝滯了好一陣子才慢慢散開,而我們只看到箭似的殘影往石牆倏地竄去。「是墨魚!」我們擠到石滬 邊,蹲下,探頭,墨魚向後噴射,我們緩起直追,重覆了幾回合,牠總算累得棲在滬旁。許多個頭嬌小的螃蟹聞到肉味橫行而出,但墨魚被教練捧在手心,半浸於海 水中,芙蓉出水,流動斑斕。牠的皮膚是半透明的。除了半透明,沒有任何顏色的形容詞得以冠於其上,因為實在有太多顏色在一個個細小的孔隙之間流離、交融、 暈染、變幻——金黃到鈷藍、蔥綠到桃紅,艷紫不時透出鮮綠,白銀中又流淌土耳其;牠的色彩羨煞了彩妝盤,色票也追不上那樣的想像力。我忍不住伸手輕撫,在 水中伸展的鰭扇和觸手柔軟而富彈性,而雙眼——我沒有觸摸——竟是那麼渾圓碩大。但是我讀不懂。很不公平吧?從貓、從狗、從大部分的人眼裡,我們讀得出什 麼,或者能自己解釋著讀到了些什麼;但是對於昆蟲、魚蝦的雙眼,有多少人有能力試著破譯?你曾經試著閱讀蒼蠅的複眼嗎?曾經企圖從超過一百二十度的視角瞭 解金魚嗎?我不敢說自己沒試過,但可以確定的是,對於牠們的感覺,我沒有把握。或許界門綱目科屬種的隔閡真的將哺乳類和其他生物間劃下鴻溝,又或者形體的 大小確實導致我們註定無法平視對方。總之,對我來說,牠的雙眼飽滿、濕潤、卻空洞。雙眼,銀白混著墨黑,是全身唯一不曾急遽地染色之處,清澈,但無法被閱 讀。陽光炙熱,我們想多看牠一會,於是不斷用手掬了海水往他身上淋。我對牠讚頌牠的美麗,任性而驕縱地稱讚,全不管對方是否欣喜地,自私地稱讚。

一會兒,一個頭戴斗笠、手攬藤籃的身影出現在石滬靠岸的盡頭。教練鬆手將墨魚沈回水中,起身向她打招呼。是當天輪到收成的婦人。「來不及了,」他低 聲對我們說,「我本來想偷偷將牠放掉……但這樣會被人家罵。」我們也只好跟著點頭微笑。他們談天,談漁獲量,收成的時間到了,我們也不好留在石滬中礙手礙 腳。於是走向獨木舟。
「這送你啦!」一個聲音從背後將我們打個正著。
回頭看,是婦人,笑容滿面地擎著一條軟綿綿的灰白色漁獲。她說,「今天第一隻,這個拿回去燙一下配醬油就可以了,你們拿去。」
如果是墨魚大概不懂什麼是夾雜了懊悔與尷尬的眼神。但教練確實如此。他上前去與婦人說了一長串話,婦人將墨魚收回籃中,一副不解「這麼好吃又新鮮的漁獲幹嘛不要」的表情。

牠的身體變得灰白。牠失去了淺淺皮膚底下,汩汩奔騰的顏色。我們低著頭,過分注意著腳下嶙峋的礁石,過分小心翼翼地行走,過分地沈默。
「是我們……」他沒有說完,我點頭。是我們害了牠。至少,如果我們沒有那麼好奇地將牠撈起來端詳,如果我們直接把牠放到石滬外,或者如果我們只看一 下下就將牠放回水裡,牠不會那麼快就死了。如果要讓心裡好過一點,也可以這麼想:牠游到石滬裡面來,本來就會被人家當獵物抓起來吃掉,只是時間早晚的差別 而已。而石滬這種「守株待兔」的捕獵方式,比起主動地入海捕撈,已經是對環境很友善的一種了。我這麼說著。然後繼續沈默。我們都心知肚明這沒有辦法用冠冕 堂皇的邏輯去解釋。沈默,是因為目睹了一個美麗生命的離逝,而牠的脈搏似乎仍在手掌心砰砰跳動著。

我們有什麼資格笑人家是冷血動物呢?死去的墨魚用牠的大眼睛瞪著天空,一藍如洗的天空,但原本澄澈的瞳孔中卻漫起混濁的霧。以前的我,只知道涼拌透 抽、油炸花枝、紅燒中管、三杯小管,但我現在寧願稱牠墨魚,用以紀念牠美麗而短暫的生命,而不是以一道道香辣飧食的名字代稱之。如果這是我們在莽撞行事之 後所能給的一點點尊重,我願如此。為了窮其耳目,來自粗糙無聊水泥森林的我們貪婪地挖掘那些藏在大自然當中的美好,從珊瑚礁的文靜到小丑魚的靈動,都想參 與,從海葵柔軟的觸手至海膽狂放的棘刺,都想觸摸。我們迫不及待奮不顧身地想涉足其中,想享受與自然共舞的幻想,卻忘了自己的一廂情願——牠們沒有必要陪 你玩耍舞蹈,牠們忙著生活,如同你平常那樣。我記起一次讀到的文章,研究人員解剖死因不明的小鳥,竟在牠肚裡取出一根珠針。那是固定標本用的針,是愛攝影 的人們用它將小蟲固定在樹上,吸引鳥兒啄食,好捕捉珍貴的——自然的——覓食寫真。原來如此,你怎麼能稱之為寫「真」?

我們將沈重的獨木舟拖回岸上,洗淨,晾乾。騎上機車,你在前,我在後。夜幕緩緩降下。騎過紛鬧的馬公市區,來到彩虹橋。等等——彩虹橋?
黑色的夜與黑色的海,中央矗立着長條的霓虹燈管。有節奏地,燈光遞換,是彩虹的顏色沒錯。身旁遊人如織,擎着巨砲鏡頭拍攝,笑語夾雜煙味與汽水開瓶 的氣聲。這風景,再熟悉不過了。不能說它不好看——但我不免想起,陽光下,牠試圖吐出如夜般墨黑的津液,用以藏身,幾次閃躲後墨水乾涸,牠沒了主意,皮膚 淺層下流淌的萬種色彩是牠慌張的明證。而光的散射,又怎能武斷地用紅橙黃綠藍靛紫武斷粗暴地劃下界限呢?用氖氣擬造的彩虹,是人類盡了力的模仿。而墨魚, 名之為「墨」,是沒有光的所在,卻用沈默交換對色彩無窮的詮釋。
一向是這樣的:摸不著、嘗不到,人們因此對事物抱著憧憬;而摸著了、嘗到了,卻無法不為它感到落寞與一絲哀傷。你指著不遠處的燒烤攤。香味四溢,用 烤肉醬佐新鮮海味。我們駐足——無聲地駐足——無能為力地大口吸飽微焦的空氣,用肺泡上的灰屑為墨魚哀悼。「快去投胎,下輩子別再當墨魚了,」我說。你回 頭看我。「當人有比較好嗎?」


(<墨魚>獲第十五屆菊島文學奬散文組佳作。謝謝澎湖。)

《棺材太大洞太小》演出影片

這是「導演二」的期末呈現,郭寶崑的《棺材太大洞太小》
The Coffin is too big for the Hole NTU Dept. Drama and Theatre production
劇作家:郭寶崑 Kuo Pao Kun
導演:黃心怡 Stella Hsin-Yi Huang
演員:許芃、呂筱翊、楊純華
導演助理、音效執行:顧乃緹
燈光設計:張智一
服裝設計:葉恩妤
舞台設計:李孟瑄
演出時間:2012/12/28
演出地點:臺大戲劇系106實驗劇場
錄影:何孟學
指導老師:呂柏伸

2013年1月8日 星期二

《行車記錄》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一個女人,一輛車,一條路。台南人劇團詮釋 Paula VogelHow I Learn to drive,講述一個女孩變成女人的歷程,同時也是學著獨立、學著面對慾望的漫漫長路。
要談這個劇本,不能不正視其中的一觸即發的「說性」場景。每每在劇場觀看親密行為的時候,都很難不感到抽離會為演員緊張,為身旁的觀眾擔憂,或者,為自己提心吊膽—怕演員是否不相信自己的表演、怕尺度太過、怕自己承受不住「等一下他們到底要幹嘛」;不論經驗多寡,遇到這樣的場面,卻常常還是得不苟言笑,強做正經,硬是按住七上八下的心。
        然而,《行車記錄》中姨丈(林子恆飾)與小小(李邵婕飾)的攻防交織,卻絲毫不會讓我擔心,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捲入、融入兩人的親密關係當中,甚至享受。透過拉開的面向,我們得以在汽車皮椅上同時面對姨丈與小小,而我們也居然就同時化身成了那個少女,或那個男人。觀眾藉此將自己代入角色,或「愛撫」或「被愛撫」,整個劇場變成了車廂,費洛蒙在其中瀰漫擴散,觀眾既因不知下一步動作而緊繃顫抖,又放鬆融化於他/她的觸碰撫弄之間,心癢難搔,正如同他們彼此面對慾望的煎熬。而這,只是本劇魔力的一小部份。
        運用換檔,敘事在小小各階段的記憶當中來回穿梭。一氣呵成的節奏讓我們渾然不覺場景變換:在乾淨明快的舞台調度其下,有著心理寫實的角色與超越寫實框架的敘事方式。這點最極端明顯的例子,發生在小小十八歲生日之後,姨丈酗酒至死的一段。強烈閃燈造成了斷裂、幾近黑白的畫面,正如小小所述,那天之後她再也沒看過姨丈,所知僅剩片段,而其中極強的聲響效果更襯出了姨丈死亡後的寂靜。那是一個男人死於對愛的絕望。誰說非寫實就不能使人感動?謝謝導演相信我們的想像力,說得不多,但讓我們主動。
        而提到聲響,就不能不想起台南人劇團近年的戲(從《海鷗》、《金龍》至《行車紀錄》)在聲響上面總是匠心獨具,特別拉出層次,做細緻的處理。於本劇中,環繞音響的震撼更是特出。透過音響位置的精心編排,成功地飆出踩下油門後,「從零到一百」瞬間加速的快感,而與此同時,以演員的口技繪出夏夜曠野的聲音圖像,亦讓非寫實空間於焉活了,動了,立體了。
        這位熟諳劇場魔法的駕駛,靈活運用三個歌隊角色層次分明的多重扮演,以及小小的獨白,為我們上了一課:告訴我們,一個少女如何學會開車——駕她的人生,馭她自己。最後,已長大成人的小小回到記憶中姨丈的車上、腿上,那是11歲的夏天,;她兒時的聲音在車後迴盪,她的身體、她的眼卻讓我看見了原諒。兩人的演出真誠細膩,所以我們和他一起嘆息,和她一同淚淌。
        這是一齣馬力極強的戲,走出劇場,悸動縈繞良久不散。它確實開啟了我,關於自己如何長成為女人的記憶,而姨丈的話,猷仍在耳。我們都是這麼長大的,男人、性、女人,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但願我們也能坐上駕駛座,踩下油門加速,於是就只有一個女人,她的車,她的路。



時間:2013/01/05 pm2:30
地點: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演出:台南人劇團

(本文首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2012年11月14日 星期三

苦笑諷怒之下的忡忡憂心《拉提琴》


看完《拉提琴》,就再也無法返還天真:不能相信其他人,也無法相信自己。這個批判意味濃厚的作品,作為政治劇場功效顯著,但期限問題如影隨形:警覺 能夠持續多久?觀看劇作家紀蔚然的其他作品(從《夜夜夜麻》三部曲,到2011年重新推出的《嬉戲》,以及於2012年與國光劇團合作的《豔后與她的小丑們》)時總是能感覺到劇作家巨大的影子籠罩其上,時刻提醒我們疏離出來批判思考;而本劇卻把這樣的企圖注入了角色當中,我們仍與紀氏幽默挑釁纏鬥,但目標 業已模糊,我們摸不清是敵是我,孰真孰假,在夢境與真實交織的迷霧中,針對現狀的批判是鋒利的矛,夢與意識的疆界是渾沌的盾,我們高舉武器試圖殺出一條活 路,卻在抵達出口時發現,終點原是起點。

上半場既真實又奇詭的敘事,止於劉三蜷縮匍伏於三人的張牙舞爪之下,如《馬克白》三女巫一般的巨大魅影揮之不去,下半場隨即一舉揭開詭譎之謎,原來 剛才的一切皆發生於劉三的腦內,但令人不寒而慄的是,劉三與我們都無法確定「夢」的起始點究竟為何。比單純的「南柯一夢」層次高明許多,本劇成功地引君入 甕,將觀眾誘入意識其中,雖然時覺異常,卻仍亦步亦趨,直到揭露「謎底」,卻再也分不清真假虛實。夢未必是假,現實並非真,感情只是表演,心靈圖像亦為複製。

本劇忠實卻不完全寫實地剖出了當代台灣社會的許多切片,並同時兼顧觀賞上的便利性,例如天橋上,劉三(樊光耀飾)與阿芬(姚坤君飾)協議離婚一景, 巧妙地運用兩幅投影幕呈現台灣無處不在監視器密網下的無奈,並且將兩位演員的面向清楚地以特寫方式呈現出來,這一景於是有了多重的觀看角度。奇妙的是,由 三種視角窺看,觀眾的情感介入程度居然也有了顯著差別。這同時也呼應了本劇關於記憶╱意識的焦慮:經驗可以被操弄,光是改變視角就有如此差別。

另外,本劇用語言戲弄語言,卻不致刻意,在「腦內劇場」中插入CSI、豪斯醫生堪稱一絕,而兩人絕妙的「翻譯中文」更是反將了「外國角色順理成章講 當地語言」一軍。許多細針密縫的內部笑話(inside joke,如「對著錯誤的樹幹吠叫」)在觀眾席內尋覓知音,或者莞爾,或者有感於翻譯語言的拗口特色。不論惡搞或者針砭,本劇的處理都精準簡潔,一句話一 個畫面即收千鈞之效。如史艷文╱史文龍(郭耀仁飾)、吳鳳╱父親(楊景翔飾)的出現,透過風格化的表演與細膩的聲音處理,也拋出了台灣處於後殖民情境下的徬徨,側寫出了暴露於世界媒體之下,台灣人對自我認同的迷惘懷疑。

浮在憂國憂民的洶湧暗潮之上,嘻笑怒罵是一層薄薄油污,其下批判力度仍舊尖銳兇猛,只是,我也不免開始擔憂,十年之後這齣戲仍舊有效嗎?如若不然, 又表示什麼?台灣社會原地踏步,或者,人民額葉業已萎縮,再也無法閱讀批判?面對創作者的苦口婆心,我願這是一個恆久的命題,願我們能永遠有自省的能力, 在一片被來自肚皮的笑聲╱哭聲淹沒襲捲的劇場(或大眾媒體)中,能保有一片足以和創作者攻防過招的獨立心靈。

演出:創作社劇團
時間:2012/11/09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本文首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4521

2012年11月3日 星期六

真人實事與扮演之必要《我的妻子就是我》



上網,鍵入關鍵字,你可以看見許許多多夏洛特,造型如出一轍,簡單卻必要。 為什麼這個故事在世界各個角落一再重演,演出的方式都是如此寫實、寫真甚至接近模仿的呢?如果是為了傳播夏洛特其人其事,為什麼不用「更寫實」的媒介,例 如電影或紀錄片,而採用劇場——且是小劇場——的形式呢?我認為,這得回到演出這個故事的「扮裝」本質。當夏洛特拿起阿姨的洋裝在身上比劃,當他穿着媽媽 的大衣和高跟鞋躲過戰火,他身上的扮演就再也沒有消失過--如果「扮演」等於將自己假扮為另外一個樣子——但或許我們也可以這麼說:既然夏洛特本來就擁有 一個女人的靈魂,那麼,正如阿姨所說「大自然在我們身上開了玩笑」,他一出生,就被迫「扮演」著啊!如此,還有什麼媒介能比劇場更適合搬演他一生的扮演 呢?

同時,這齣戲策略性地使用一人分飾多角的表演方式,也在在將焦點集中在扮演上面。

但 是,如果這個故事不是真人實事改編,而只是如同其他劇場作品那樣一貫地「扮演」,難道就失去了它的可信度了嗎?劇終處,投影接連打出夏洛特兒時照片和他的 近照。我不禁忖想,沒錯,這是一個自傳性的作品,但是提出證據來證明「剛才說的故事都是真的」,真的有其必要嗎?特別是演出場域台北和夏洛特的東德、柏林 相比,無論語言、種族和政治背景,都如此不同的時候,「原版」夏洛特的出席,除了證明之外,還有什麼效果?

並且,當把這 個 故事放置在台北觀眾這群對二戰歷史不算太熟悉的群體之中,若過於強調貼近歷史脈絡,可能還有反致疏離之嫌。關於這個特殊、沈重的背景,我確實感受到了劇團 於節目單上努力說明的企圖心,除此之外,也藉由表演者的幽默、臨場反應(例如,突然點名何春蕤、紀大偉),和幾幅蔣公照片,試圖在台北觀眾當中召喚理解的 莞爾。但是,這樣就夠了嗎?或許是無法在文本上做過多的調整,我認為這樣的並置,雖有巧思,但也只是並置、拼貼而已。如果真的要追求共鳴,或許還得更深入 地挖掘兩時兩地的共通之處,或者,該回頭去想,真的有必要這樣尋求共鳴嗎?

無論如何,對於本劇的討論還是該回到表演 者身上。一人分飾四十角的標語是把雙面刃,在多樣的同時,也注定了有些角色勢必被定型化,刻板印象化;此乃一趕多(特別是如此多的角色)的非戰之罪,且礙 於劇中篇幅所限,對於角色的比重、刻畫的空間,本來就得有所平衡。邱安忱在眾多主要角色當中來去自如,往往一個轉身,就換了身份,卻能讓觀眾在一彎眉峰一 撇嘴角之間就辨認出來。而雖然關於夏洛特和其他角色的影像資料在網路上唾手可得,這個劇本又如此強調佳人身影,我仍不會說邱安忱的表演是模仿。也許就是因 為我們對其人其地的陌生,給了表演者詮釋上的自由,而觀眾也很容易就能接受一個屬於邱安忱的演員/夏洛特/道格/...。沒錯,演員必須扮演他自己,這也 是本劇之所以如此適合劇場媒介的原因之一,他必須在當下體驗扮演,和觀眾一同經歷游離於角色與自我之間混沌不明的過程。

劇中,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台詞——「照原本的樣子」——直碌碌鑽進了胸膛。該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堅持忠於自我,按照原本的樣子活下去?隨著留聲機拋出的款款音符,演員成功地讓夏洛特優雅堅毅的舞步滿溢於舞台之上,就算形單影隻,我們仍願為他鼓掌。

時間:2012/10/13 pm7:30
地點:華山創意園區果酒禮堂
演出:同黨劇團

(本文首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2012年9月17日 星期一

關於變老,詩意卻殘酷的想像《傻姑娘與怪老樹》



自己沒有參與製作,卻有看兩次戲的機會,很難得。在郭寶崑研討會邀請我參與看戲行程之前,我就買了票,後來想想這樣的機會也不多,於是欣然再進了劇場一次。水的意象和肢體的動態畫面,是導演符宏征在這齣戲裡的簽名。不同於寓言式的原劇,本劇導演將它放置在老人照護與家庭關係的情境下,變成了他的新文本。從文本到演繹,本劇都游走在寫實與寫意的邊緣(最近剛好才和李怡瑾老師聊到,關於寫實/寫意。以往我對於跨文化劇場的瞭解都只停留在表面,文化地理的差異與轉譯,才算跨文化。而老師告訴我,寫實/寫意的交融,當然,且本來就是跨文化的展現!跨文化,不是只有表面上語言元素的對壘交錯,在文化的底藴中,有更多水火不容/水乳交融值得探索)。

我喜歡大伯(傅正龍Rei Poh飾)一段「穿皮靴的年輕人」的故事。當姑姑(董姿彥Joanna Dong飾)「我騎著一部單車來到路的盡頭」的歌聲流瀉而出,家人們同時擺弄着阿公的身體,而阿公(詹輝朕Alvin Chiam飾)無力接受也無力反抗,這段「影音同步」的表演不管在節奏或旋律上都非常自由,不受既有的傳統所限。並非音樂主導舞動或動作引領吟唱,兩者是合而為一的,或者說,是姑姑在用她的聲音舞蹈,或阿公與家人在用他們的身體歌唱。而談到音樂,另一段「望春風」從小婷(洪小婷Gloria Ang Xiao Teng飾)開始,家人加入,終於阿公粗老乾燥的嗓音。古老的民謠描述少女懷春,小婷和阿公於焉成為對比,令人忖想阿公曾經的青春與小婷將來的老去。

這齣戲的演員素質很整齊,雖然各有諸如音樂、肢體、多語言等特色,但整體上並不見哪一位特別突出,或特別不足。我對這點印象深刻——多麼令人惋惜——我居然對這點印象深刻!太多劇團,在選擇演員的時候,罔顧「整齊」這個要素。他們為了各種外在考量,起用對舞台劇並不熟悉的新人,有些是學生後進,有些是偶像名人。

劇場本來就是一個歡迎實驗的場域。
然而,提攜後學,我能理解;趨炎附勢,我很抱歉!

為了吸引迷妹迷弟,由影視紅星出演(影視表演方法和舞台劇大不相同,更別說太多的「影視演員」根本連話都說不清楚,何來「表演藝術」之談?)男/女主角,再商請幾位資深舞台劇演員撐起配角半邊天(以保留一些「藝術家的尊嚴」),至於群眾演員?當然請學生,反正他們最便宜。於是,舞台劇變成了演唱會,觀眾席變成了粉絲團。新人演得喘吁吁,老鳥救死沒藥醫,人手一支螢光棒,大家數錢喜洋洋。拜託,別再遮住眼睛裝作看不見啦!本劇中的演員,有經驗豐富的表演者、教學者,有同時進行編、導、演的藝術工作者,有出色的年輕演員,但是,我並不覺得這是實踐劇場的專利,也不覺得這是新加坡的專利。台灣同樣有很多演員,他們也很努力,且同樣經年累月地投身劇場多樣的工作。我只希望,演員能得到應得的演出機會,導演也能和理想的團隊工作,最重要的是,觀眾能看到「一臺」演出,而不是各自為政、參差不齊的演出。老師們常諄諄告誡,選角選得好,一齣戲就先成功了一半。而只要選錯一個演員,就只能等着在台上證明什麼叫做「一顆老鼠屎毀了一鍋粥」(我想讀者應該不難在自己看戲經驗中找到例子)。培養並且選擇素質整齊的演員,是導演的責任,也是演員的自我要求。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而是本份。

扯遠了。談到演員,小婷與阿公身為原劇本中「傻姑娘」與「怪老樹」隱喻的再現角色,表演的份量特別吃重,也擁有較大的表演空間。小婷有著少女與瘋婦兩種狀態,其中瘋狂的演繹特別精彩。特別是在第二次看戲中,我得以窺視她表演的細膩之處,從嘴角到腳趾,她身體的每一寸,無不有戲。然而,我卻始終弄不清楚介於這兩種狀態之間的她,到底在哪裡?在兩次觀賞經驗中,我釐清了不少疑團,但只有這點一直不懂。只有正常/瘋癲兩種狀態的小婷,究竟為何而瘋?又是如何而瘋?阿公,則是一個台詞極少,卻非常重要的人物。我認為這個角色最難之處在於眼神。如何演出久病之下、身不由己的眼光?扮老、扮虛弱,若沒有那樣寂寞無奈的目光,這個角色都不會成立。劇終處,小婷在舞台中央嚎叫狂舞,阿公背着光,沾血削瘦的身體胊僂,他瞪著觀眾,目光卻是直洞洞的,簡直像一具骷髏。

半年前,為了完成一份導演課的報告,我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
     有位曾是籃球教練的父親,他從小立志要成為運動員,什麼運動都玩。現在,他仍在玩。強韌、精簡、優雅,他的劇場有著運動員的線條。

符宏征作品中的空間,大多是簡潔、乾淨的。沒有過多寫實取向的布置,所有在舞台上出現的物件,都有其實用性;否則,寧願清空。這種類似「潔癖」的偏好,也反映在聲音與光線的使用上。我認為符宏征導演善於掌握「少即是多」的原則,他不濫用聲光效果去製造情感,而只在必要的時候加以著墨,在有與無之間,收放自如。

           
另外,不同於寫實主義的劇場,符宏征作品中的敘事性也是相對較薄弱,且非線性的。並不是說他的作品中沒有故事、沒有邏輯,我並不認為能將它們歸類在後現代主義劇場的範疇下;只是,相對於現代主義劇場中以敘事為主、重視人物情節發展的方式,符宏征的作品顯然更強調概念、空間,或者說是一種「狀態」。他的人物大多沒有名字,沒有太鮮明的主體性,因為他們並非個人,而是代表了社會中的芸芸眾生。觀眾能夠輕易地轉換認同——不同於寫實主義劇場中,觀眾往往會認同某一角色而產生同理心,進而跟著敘事線了解劇情;在符宏征的作品裡,與其說觀眾不斷變換認同的角色,不如說觀眾認同的是不同的狀態。角色成為整個空間裡的一個元素,或者說,約化成為一具「肢體」,一個乘載著概念的器具。符宏征用精準的動作、速度、空間,將演員視為活的雕塑,放入一個同樣精簡、有機的場所,並加上必要的聲響與光線。這些元素融合之後傳達出他的概念,觀眾接收到了,這就是他的劇場。

           
如果要說更特別的地方,大概就是他的「運動劇場」。以運動比喻人生已是老生常談,但是如何跳脫語言之外,以運動作為一個劇場元素,用視覺語彙展現它和生命的關係?任何一項運動中,都包含策略、競技、肢體動作、技巧、規範……而符宏征巧妙地將其轉化成了一種劇場語言。而「運動」這個行為的當下感,也特別強烈。當我們觀看選手盜壘、擊球、過人,珍貴的是那個瞬間,而對觀眾來說,劇場裡的時間都是「真實」的——這種真實時間,不只因運動的瞬時特性所造成,更因為它的不受敘事結構限制——觀眾並不是在欣賞過去重現(represent),而是在見證當下發生(present)。

回到《傻姑娘與怪老樹》。這部作品,像印證了那一些觀察。所以我說你或許不能將本劇當作「郭寶崑作品」,而該理解為符宏征的重新詮釋。不過,我相信只要畫好看,人們其實並不在意角落簽的是誰的名(好吧大概會有人很在意,但至少我不在意)。

兩天的研討會,遇見了很多人,想了很多事,我還需要一些時間來整理。能再次看一齣戲,很特別,很好。

我至少認識了一件事:面對文本,不用怕!將它變成你的吧! 
這件事就夠我受用的啦。 


地點:新加坡藝術學院(SOTA
時間:2012/09/1315 pm8:00
演出:新加坡實踐劇場Theatre Practice